字梦阳,人送外号小船、F哥。
冷圈常驻选手。期待有人在评价里面一起聊聊天。
有私设。圈子太冷我来凑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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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,辉煌的中原龙首,当世最伟大的城市,日出的宏伟东方!
农夫、士绅、商人、外邦人,没有人不想挤进长安。王昌龄就是其中之一。尽管他浪迹边塞多年就有在长安发展不利的因素在,但自信学有所成后,第一选择还是回去考科举。结果似乎不错:博学鸿词登科了,官也派了,虽然事情琐碎,但比起一堆考白了头的人来讲确是可喜。只是见到路上的所谓“游侠儿”时,那种自恃勇武的矜傲让他不满。
幸好此处还有曾经的五陵少年、如今的隐居闲客王之涣与他意气相投,加上高适正好到来,王昌龄少不得拉他们一起聚聚。三个人诗才不相上下,席间自然比拼一番,但最漂亮的歌女仍旧唱王之涣的诗,乐得他直拊掌:“还是我更胜一筹不是!少伯,你怎的这几年诗作更拼不过了?不如跟我去边塞游侠,找找你的巅峰时期!”
他喝完酒吐字不清,高适听不懂,好不容易分辨出话茬:“少伯,你别听他说,这样早晚饿死了。”
彼时高适最年轻,典型的壮游青年,作诗、客游、落第,经常性穷得饭都吃不饱,对这类词特别有感触。王昌龄找到盟友,喜不自胜:“你觉得还是应该像我这样,考取功名、治理天下,对不对?”
高适祖上是官员,自己又混迹多年,对长安城里那些弯弯绕绕有些眼光:“死得更快。”
王昌龄势要给他狠狠来几下,却被王之涣抢先,害得他呛得直咳嗽:“没关系,你当官不成,写诗便罢!就说刚刚唱的这‘奉帚平明金殿开’一诗,情深意切,应当少有人比肩。”
王昌龄瞥他一眼:“哪有你这样夸人。”心里有些不爽,但并非是因为这次没比过王之涣。或是心声作祟,他觉着王之涣有弦外之音——
你写诗是在叹人,还是在自叹?
这问题并非空穴来风。宫怨诗抒怀自古有之,宫女愁在深宫,官员愁在庙堂,本质上都是一群被皇权与社会压迫的人。王昌龄能理解,不仅是因为诗人的敏感深刻,后来也因为他的遭遇——被贬岭南。不能说他干得不好,但有些事不是干的好不好决定的,即使本来应该由这决定。
承恩不在貌,教妾若为容?
大概就这样了,王昌龄安慰性地想,从一个荒凉之地回返,到另一个荒凉之地结束,好像也没有什么落差,也比呆在长安受勾心斗角之气强……哪里来的笛声?
吹笛不是稀奇事,何况《折杨柳》之曲人人皆知,奇的是他恹恹听越吟宛转,眼前浮现的却是胡关。他离开的那天,如刀西风刮过白草,他骑着自己那匹老马渡过漫漫平沙、凛然秋水,把不知唱给谁的古调远远抛在身后:“……遥看孟津河,杨柳郁婆娑……”不久后的某天,江边也将有瘦马独行,但相比之前的意气,只是这次对于自己来说是放逐,唯剩失望了。
“……少伯?”听闻屋内叹气,悠扬笛音化作敲门声。深更半夜多管闲事。王昌龄暗骂一声,草草披衣起床,开门动作之粗暴让老友都震了震:“我听闻你要去楚地却一拖再拖,没想到果然如此,你这是要长住?!你的理智呢?那帮人才不管你的苦衷,会打击报复得更厉害!”
“我要是不理智的话,凭你逾墙进屋的行为,我应该把你扭送官府。”王昌龄面上无碍,甚至还能开个玩笑,但王之涣明白他内心汹涌的暗流。他为王昌龄关上房门后,听着里面的呼吸声逐渐绵长,在月光下徘徊良久。
王昌龄认为王之涣其实判断无误。失去理智是碰到老友,情感上放肆了些,怎么可能真的因为贬官暴跳如雷?不过一个迁客,还要惹事么?他独自赏景饮酒,也自颇有乐趣。旁边桌上纷纷说些局势,热闹得紧,好像大朝就在这里举行一般。他向来关心这些,便抽空听一听。下首一个短工正故作神秘道:“张守珪将军犯事了,你们听说了没?”
“也就你这措大不知道!可惜他一世英名,晚年败了。不过他儿子侄子都是大将,还有个义子,那个叫……叫啥来着?听说也有点水平。”
“安禄山吧?之前张丞相要军法处置的那个吗?”
“呸!张丞相张丞相,张九龄老了,看人不清楚,周子谅不就是他推荐的,你还当个神仙在这儿吹呢!识人这等深奥的学问,是你们道听途说就懂得的么!”领桌一个白面青年人劈空几句话砸过来,众酒客唬了一跳,全闭紧了嘴等着他开口,想来此人在本地有些名望。王昌龄一旁听着他倨傲,又好气又好笑,忍不住出声。那人旋即转身瞪他,他大方直言道:“张相公以才取人,重视国事,这般评说似乎不妥。”
白面听他口音是外乡,又对自己有礼,愈发得意道:“又是道听途说!但见你诚心发问,且罢!我就给你解释解释。之前这老古董拘泥石勒故事,非要处置安禄山,亏得圣上待天下如己子,否则险些误害忠良!你说他以才取人,实际上眼高于顶,之前他不还反对牛相公拜相吗?还是李相公说得好,‘但有材识,何必辞学’。如今我大唐蒸蒸日上,皆是朝廷英明。”说罢摇头晃脑,陶醉不已,众人纷然奉承。
王昌龄冷笑:“我道是谁如此英明,原来是杀三王的李相!”飞身一拳,那人摔跌出去,捂着鼻子哀嚎。一桌几个年轻人嘴上往前脚往后,只拿杯碟远远投掷。众客人发一声喊,作鸟兽散。白面见狐朋狗友不济,借着桌子掩护,摸出一把匕首,随即背后一柄长剑擦着他的脖子钉入地板,把他锁了回去。
“家伙不错。”执剑者面若寒霜,“但像你这种不辨是非的家伙,不配此物。”
众少年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拐走远,犹然咒骂要给人好看。不远处王之涣伏在草中嗤笑,随手把匕首扔进湖里:“就凭他们几个无赖?若非我来得晚,他们有如这匕首一般!”
王昌龄不满:“这几个人打得,甚么李相王相的却打不得。”他愤愤锤膝:“窃国大盗!”
“看来我千里迢迢跟过来是对的。”王之涣见对方脸色不善,急忙加速,“确实欠妥。但‘命物之化而守其宗’你不是没读过,干嘛跟那帮无赖子较气……”
“季凌。大道理你我听得够了。”王昌龄打断他。袅袅秋风,湖水微波,木叶飘落,他叹:“君不行兮夷犹,蹇谁留兮中洲?”
“沅有芷兮澧有兰,思公子兮……”他未再说下去。
王昌龄翻出了自己年轻时的衣服,压箱底多年,却仿佛还有黄沙气息。长安不是边防要塞,官员理应“晓随天仗入,暮惹御香归”,光是穿成这样,对它而言已然很不规矩。不过这几天他们在城里做的“不规矩”的事已然不少,饮酒论诗还属寻常,纵马驰骋、舞刀弄剑等也干了个遍。晚上两人海阔天空,感慨时局,其内容若让皇帝或宰相听到,可以把他们贬去儋州二十个来回。
但王之涣无权无势,这样的好日子终究过不长久。县吏——那个还歪着鼻子的白面——趾高气昂地上门通知王昌龄,要是再不上路就有权给他一些“警告”后,王之涣不得不为将来考虑。计划简洁明了,除了王昌龄不同意外,没有任何问题。
“我是官员,我不能走。”
“少了王县丞,自然会补罗县丞。你尽心竭力这么多年,对得起朝廷了。”
“王季凌当官的时候只想着应付朝廷?我还是第一次听说。”
“你倒是很负责任!少伯,你拖了那么久,难道意思是你很想去岭南?”
“你如今一介闲人,为什么还不去看看幽并、萧关?”
王之涣不说话了,抬起手又放下。“是啊。”他再开口时样态轻松,“塞外原野丛林、大漠黄沙,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,可能就没机会看了。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吸引一个诗人?”
“是啊。”王昌龄也道。他下楼,上马,变成一个黑点,最后连点都看不见了。
他们再未相见。
王昌龄每晚能听到《折杨柳》,若即若离,不绝如缕。他每晚辗转反侧,下定决心再不想关外,晨起才恍然发觉泪水盈巾,直到旅途结束才停止。换个地方做官而已,岭南与长安无甚区别。要说有,就是信件交流困难,许久才得一封。王之涣上一封信在游历,下一封复出,最后甚至是他家人寄来。王昌龄看信里祭文里写他这几年复出为官清廉方正,想质问他隐居游历这么多年,怎么最后又回去做官了。王之涣当然无法回答,朋友们大多不在近处,刚结识的青年还要反过来问他:“你说王使君是个怎样的人?”
瞧瞧啊王之涣,当年击剑悲歌从禽纵酒,现在提起你这么尊敬了。王昌龄一本正经:“季凌慷慨倜傥,诗才绝伦,为官清白,足以作为榜样。”
青年不信:“你跟他多年至交,说话比我还客套。”
确实客套,王昌龄想,可是有些事哪有这么容易说。难道夸奖他试图带着自己抛官吗?他只拣几件他们的有趣经历渲染,青年本性好奇,悠然神往,更加坚定去边塞博一出身。
王昌龄看着他自信的面容沉思:“你到长安科举时,去见见高达夫吧。”
几年后岑参来信,感谢他从中介绍,说高适给了不少鼓励的话。王昌龄气得数落高适对心喜的后辈只说好话,对老友嘴就损了好几倍。高适解释他自然看得出岑参在官场境遇如何,怎奈他意气勃发,如何会信,这都是“经验之谈”。王昌龄思及前事,不觉哑然。
日子年复一年流淌,官员照样上朝,人民照样生活,蠹虫照样暗中败坏,直至顶点,长安终于轰然倒塌。小民骑驴进殿,社鼠蜂然而起,各路下官也横了不少。闾丘晓即为代表,他不满辖地内这个诗人很久了。此人声称要回乡,却跑到亳州来,行为诡异,又有名望,要是揭竿而起,不定多少人应和,非除不可!
王昌龄就这样因莫须有上了刑场。监斩官问他遗言。有什么好说?他们已经把自己绑在这里,说什么不是错。果不其然,他刚开口,闾丘晓就迫不及待地怒喝:“乱臣贼子,还有何话好说?”
王昌龄冷冷瞥他一眼,眼光似胡刀的锋刃。闾丘晓被他刺得泄气,色厉内荏地嚷嚷,把这“大胆狂徒”推出处斩,至于狂徒做了什么,再不敢想。
王昌龄端正衣衫,向西北三拜。
一愿家国安宁,百姓安居乐业。
二愿诗文永传后世。
三愿……季凌,下辈子若还能相见,我也不当劳什子的官了。长安不过如此,何妨同游于广阔江湖?
又是很多年以后,文坛圣手基本消亡殆尽,连岑参都不年轻了。儿子聪慧过人,有接班的希望,但岑参还是让他把主攻方向放在翻译上。
高适对他的育儿经发表见解:或许这种少有的才能看似容易吸引世人注意,但事实是翻译再怎么干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博个功名。作为如今的渤海县侯,他的话在一众为生计奔波的人中显得更有分量。
“经验之谈?”
高适点头:“经验之谈。”
“你升迁后许久未写诗了。”
“关外原野丛林、大漠黄沙,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吸引一个诗人?我离开那里很久了。”
“对,你在长安。”岑参皱眉,“长安真的这么好?”
“你也在长安,是因为这里好吗?”高适叹气,“王少伯当时劝你来找我……不要想边塞,不要写诗了。”
好吧,国家、家族、温饱,他有太多理由困在长安,听高适的话。儿子年轻,留在长安是因为充满热情。虽然科举缺少翻译考试,但说到诗文,他哪里比别人差?
岑参自然不同意,儿子的翻译才能若是浪费掉实在可惜。就算还有几个外邦使臣逢年过节拜访一下,有什么用?那些套话连不通外语的官员都能背出来,就如他终年撰写的抬头格式一般琐碎无聊。至于诗文,长安不得志的诗人缺这一个吗?哪条路不是蹉跎?
“可是……边塞已经不一样了。”
经过战乱荼毒,当年的重镇隐隐要埋藏在白骨黄沙中了。相比荆棘丛生的千村万城,或许长安看起来反而有更多希望。但此地若真的如此神奇,怎么可能被摧毁至此,又怎会让无数人空空白头?
“你真的见到太阳是从长安升起吗?”岑参喟叹,“去找那个地方吧,去哪里都行,但莫要在这种地方束缚自己了。”
他信马由缰,朝夕阳的方向去,像那个初至边塞的青年,当年热切地看着诗中才有的大漠孤烟、长河落日,畅想王侯功业。儿子听见他唱,是天宝曲调:“燕支山西酒泉道,北风吹沙卷白草。长安遥在日光边,忆君不见令人老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