字梦阳,人送外号小船、F哥。
冷圈常驻选手。期待有人在评论里面一起聊聊天。
我终于在清明假期更完了!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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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他们正逆着淙淙溪水而上的时候,屐齿与山石碰撞发出一串有规律的响声。李白忽然转头问杜甫:“听说你参加了李北海的宴会?”
这话这时候问似乎有些不太寻常。他们的梁宋之行基本都是寻仙、游山、论诗,或者是其它兴之所至的活动。不过杜甫并不想这么多,他很高兴。
“李公亲自邀我去的。”他昂头,“他说我才德兼具,又有家学渊源,虽科举不如人意,日后成就定不在他人之下。”
“李北海这人虽然脾气是大些,但真真有识人之明。”李白笑起来,笑声在山间远远回荡开,又传回来,“子美,你将来必不是无名之辈。”
“太白兄今日才知我?我七岁便咏过凤凰。”
“凤凰……”李白沉吟,“子美觉得,凤凰和大鹏相比如何?”
这人莫非要与自己比比么?杜甫肚内好笑,面上却一本正经回答:“凤凰与大鹏皆为神鸟,各有长处,有何高下可分?”
李白不接话,吟唱:“凤兮凤兮——何德之衰——!”山林将声音传远,最终只能有“衰——”的尾音飘来。
“太白兄劝人不要做官,看来寻仙访道,颇为快意?”
“没有权贵呼来喝去,逍遥于天地之间,岂不快哉?”
说话间李白已经先登到山顶。他本就是仙风道骨,站在云雾里更显几分缥缈出尘,真若谪仙下凡,而非为皇帝写写娱乐闲文、而后受诬离朝的翰林学士。杜甫仰视他,不觉恍然。他紧随其后登临,脚下巍然山峰破出天际,远眺早不可见小如芥子的群山,唯有云气翻涌如滚滚海潮而来卷起他的袍袖。他自觉心胆开张,豪气陡生。
“太白兄此言有理。然如今正当明主在世,甫虽喜逍遥同游之乐,仍要前去长安,致君尧舜。”
“凤凰呈祥,天下大宁。”
他挥手指向遥遥北方:“甫此去,必要天下太平!”
李白笑着看他,但忍不住在他转身的时候叹了一声。
明主?尧舜?
自己十余年间历尽千辛万苦,终于踏入大明宫的时候,何尝不是想写治世的文章。
他又望向友人。比他年轻十一岁的文士正“自谓颇挺出”,傲视天下。他转念一想,挺好,由他去吧。
杜甫后面每回忆起裘马轻狂的日子,总觉得李白那天的话是一语成谶。他如先圣一样四处奔波,希望得到上层的注意。效果显著,皇帝惊奇于他献上的《三大礼赋》,派来考核的学士为他文不加点的才思啧啧赞叹,收到干谒文字的官员欣赏他的诗才,美好的前途似乎唾手可得——然后是多年“朝扣富儿门,暮随肥马尘”的日子。
凤凰终究无枝可栖。
玄宗喜欢的是他的辞赋和称颂,却不在乎他的规劝和志向。况且《三大礼赋》写得再华丽,也不一定值一条进身之阶——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,写得好的文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?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员更不用说,“野无遗贤”!
长安已经放逐了一个李白,不介意再折腾一个杜甫。
他在唐帝国的壮年中逐渐老去。每天早上奔波、流亡、处理鸡毛蒜皮、看着百姓在徭役和赋税的压迫下呻吟;晚上会做梦,梦见“致君尧舜上”,梦见“白鸥没浩荡”,有时也梦见李白。他立于山巅,看见李白在旁长啸一声,化为一只遮天蔽日的大鹏,一飞冲天隐入云中。然后他醒了,很想知道李白的消息:他也没有实现自己的志向,那他会难过吗?但他离开长安之后,像他自己说的一样,无拘无束,那会很快乐吗?
他麻烦朋友给李白带过话,但李白的回复寥寥无几。更多的时候,消息来自朋友们传来的消息或民间的谈资:李白隐居了,李白出山了,李白要被处死了,李白被流放了……他以为他们终难相见,却没想到李白流放夜郎毫无消息的时候,这人反而来见他了。
李白看起来老了很多。哦,杜甫想,应该是现实,他的梦里李白一直是同游梁宋的模样。他本来想问李白那个他深埋心底已久的问题,一开口却是:“你怎么过来的?”
“飞过来的。”
他想起那个梦,并不惊异。可是……
“君今在罗网,何以有羽翼?”
“他们能流放我的身体,难道能流放我的精神吗?我白天赶路,晚上梦见自己变成大鹏游于天地之间。但是不知为何,俯视九州时,我总能看见你站在山巅之上。我醒了之后很想见你,想看看你去了长安之后过得如何。然后——”他少年气地摊摊手,“就飞过来了。”
他的视线在这件破破烂烂的屋子里迅速扫视了一圈:“你的情况,沉沦下僚,志向难成……偏偏又碰上这么一个时代,让你只能看着别人受苦。很难过吗。”
“那你离开长安后快乐吗?”
李白看了他一眼:“我早就回答过你的啊。”
杜甫摇头。
“太白兄,我能理解那种飞扬放荡的快乐。但这种生活那么快乐,为什么还拦不住你出山?”
他望进李白的眼睛:“你忘不了入世。”
李白起初有些惊讶,之后反倒显出释然的神色:“子美真可谓知己。大鹏……怎么可能屈居山林那么久呢。”
杜甫不说话。李白也不说。他们把手放在一起,知道仅凭他们的力量无法逆转时局,但仍然可以抚慰对方的伤口。
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。
他们坐到月亮渐渐西斜。李白说,我要走了。
这次与热爱漫游的个性无关。晚上他们可以尽情地做梦,但到了白天,杜甫要逃难,李白要返程。现实的车轮滚滚而来,他们挡不住。
杜甫轻声问,你要去做什么呢。
“我去杀敌。”李白缓缓放开他的手,月光笼着他一个人,显出一种寂寞感。他搔搔头——杜甫知道那是他不得意时的标志性动作——蹦出来一句:“走了。路上波涛险恶,麻烦得很。”
杜甫想祝他建功归来,却又想拉住他,叫他万事当心,放舟江湖也好,多作好诗也好,总之不要再搅和到那些事里边。
他终于伸出手去——只牵住一片月光。
妻被他的动作惊醒,问:“郎君可是梦到什么?”
他想告诉妻不是梦,但定睛一看,又感觉李白的容貌似乎是梁下清辉造成的朦胧错觉。屋外一片寂静,没有人,没有鸟,只有狐狸窜过的声音。在这个时代,最多的就是狐狸。
“无事。再睡一会儿罢。”他于是轻抚妻的背,安慰她睡下,“一个时辰后又是一天山路,小心乏了。”
李白最终没有马革裹尸。他四处漂泊,贫病交加,三年后死在了床上。他的死亡立刻成为了市井间最大的谈资。人们聚在一起,惋惜几句“世上最好的诗人死了”,有些人流下了眼泪。然后他们各奔东西,这个话题就此结束。
杜甫也听说了这个消息。他心里感到莫大的悲哀,却没哀叹,也没流泪。
他理解李白的志向,也终于理解了李白的寂寞。即使整个唐帝国的人都知道他的诗,真正懂得他的又有几人?
后人得之传此,仲尼亡兮谁为出涕?
李白已经去世。他明白,下一个无人理解的……就是他了。
大历五年冬。
四处漂泊、贫病交加的诗人杜甫躺在床上。
还有什么遗憾吗?太多了。他以凤凰自诩,却不能扶大厦之将倾,不能照顾好家室。他自称“下笔如有神”,写了一辈子的诗,又偏偏少有识者。
百年歌自苦,未见有知音!
“子美感慨颇深。”
“甫已是将死之人了,太白兄此来所为何事?”
“凤兮凤兮——,”李白过来拉住他的手,“归故乡兮——”
“子美,你还记得么,你必定不在他人之下。你的诗文是第一等的,就算我们如今无处施展拳脚,但名声将会光耀后世。人们会读懂我高远的志向,也会明白你对社会的悲悯。世人既不解你我,为何囿于斥鷃的意见而不归去同游?”
“故乡何处?”
“恍惚之巢,虚无之场。”
“游于何处?”
“翱翔天地之间,馀风激兮万世。”
杜甫听闻此言,笑得爽朗。他站起身,汹汹的江风鼓起衣袖,恰如同游梁宋登山时一般:“走!请太白兄与我同游!”
杜宗文看到被病痛折磨许久的父亲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,不由得心里一紧——莫不是回光返照?他喊了几句父亲,没有听到回应,只听到外面响亮的鸟鸣。
他惊起抬头,望向船外。天色阴暗,长风呼啸,巨浪排空,两只巨鸟飞腾而过,长翅遮蔽了山川湖海。莫非是什么异象?他伏在船中不敢再看,直到天光大亮才缓缓抬头,只见两个黑影在天边上下颉颃,倏忽逝去了。